喝茶

 

自以为不是一个精致的人,离文化尚远,所以喝茶也粗糙,属于不求甚解的一类。因为更多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喝,所以跟纯粹解渴又不同,喝法就重要了。以前用过飘逸杯,手续繁琐,久了,也就弃诸书桌一角。最近是一个盖碗,里面加了滤网,很密,出汤却快,对于一个心思不完全在茶的人,具有便利简约的长处。一只盖碗是不够的,还得烧水,年前装了净水器,在它慢吞吞的出水口预装水,成了一个急性子偷懒的办法,我的瓶子是一个大可乐瓶,一瓶刚好三炊壶,一炊壶刚好三盖碗,两盖碗正好一杯,这中间可以滴水不落,可见这个流程有一个暗中的比例。
 我见过广场上年纪的舞蹈、腰鼓、气功队员喝茶,从家里满满带来一壶,用咖啡玻璃瓶装着,需要时喝一口,喝完就放在花坛矮灌木丛里,这种喝法近似上个世纪工厂办公室的管理们。讲究的民工(大多带家属,租住在城市一个廉价房内)也用这个办法,大概是受了城市人影响。这喝法有一个共同点,简便,实用,生活化,看上去并不是“人在草木之中”的道,而是对于水的需要。
前一阵子在一个民间协会挂职,免不掉陪文化人喝茶,有时是雁城茶都某豪华包间,有时是小巷口一个幽静的处所,厅堂布置着书画,甚至一些诗,散文集做陈设,几个人一泡,流行的大红袍系列,服务员高开旗袍,程序得法,使用名贵茶具,大家喝得喳喳有声。这时有人从茶柜上取下自己存放的茶叶,还没投进壶内就有追捧,“这条形,这布白,这耗边”,就像夸某人的衣服“这质地、这款式”。等茶汤出来,大家又把“这颜色、这香味”重夸一遍。然后,大家一律谈文化,谈历史,至少要谈人生。仿佛大家正是此中同道,谦谦君子,越喝越高昂,越“此中有真意”。这种喝法近于文化人的契约,慢慢变成圈子。有人趁热在自己的客厅里布出一个茶台,添一个书架,挂两幅字画,翻遍字典名曰某某书屋,像模像样地做起文化人来。
 我是一个不愿意受拘束又极不讲究的人,从喝茶中可见一斑。原来喝花茶,那种有着刺鼻浓香的二号茗片,后来改绿茶,也没有什么好讲究,偶尔有亲戚从乡下带来土茶,也照样喝光。有一阵子喝半发酵的铁观音,因为太“饿”,转而好普洱,生普因为不合体质,喝完就胀气,于是专喝熟普,这个习惯很多年了。
最近赋闲在家,没有多少事情可以挂心,就细察茶的喝法,竟然有几样成就,对那些有经济、随意、简便要求的人,完全是一种可以推广的发明。我每月喝三饼普洱,大约每天七钱,分三泡,这有讲究,茶必须耐泡,经济耐泡的普洱还真让我找着了,先锋路靠近图书馆有一茶庄,卖一个不出名的品种,新茶,没有仓味,但布白均匀,饼型耐看,茶底条形完整,不使假,泡出来的汤近于栗色,虽无沉香却暗含一个“清”字,七八碗过后尚有余味。这时,我不急于倒掉,而在老底中添点新茶,既可以泡尽前茶,又不至于太淡,等到清底,就用一个搪瓷碗装起来,晚上熬着喝,这已经是一罐酽酽的普洱了。
找一种新茶不是都有好运气,早一阵茶庄断货,给我推荐一款新茶,外表看起来过得去,回头打开一看,饼内细碎,发酵不匀,汤色近于暗褐,我连连叫苦,想来想去,试着把一饼生茶拆开,对添,混着喝,竟然回甘悠长,清新莫名。这一发现不仅救了这几饼茶,还创下一种混合型喝法。本来想秘而不宣,念及像我一样酷爱喝茶而又常常囊中羞涩的同道不在少数,于是拿出来分享,也算是对于茶,对于同道的贡献了。
我羡慕两个时代,一个是山林的晋代,文化人大多狂放不羁,光明磊落,不为物所累,虽有圈子,但大多远离官场,或背一把锄头挖路,或举一把锤子打铁。有时间就三五几个约到溪边喝酒,带上自己最好的蒲团坐在水边,一边从水里拾盏,一边即兴作酒令,乐得忘了时间。另一个是城市的南宋,尤其是笙歌彻夜,裘马轻狂的夜生活,文化人大多会音乐,按谱填词,妾们也个个是艺术种子,会唱会跳会弹琵笆,一派琴瑟友之,钟鼓乐之的古景。茶更是别致,姜夔就曾经在山中用石头熬茶,喝得近于悟禅了。这两个时代的文化人都见性情,有个性。
有诗曰:琴里知闻唯渌水,茶中故旧是蒙山。穷通行止长相伴,谁道吾今无往还?一杯茶总是能复活当年的山林之气,云雾,山雨,像古董,从一叶里看到所有。一杯茶又足以进入孤寂的心灵,让你得意忘形,而不知有晋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