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明山
我这一生也曾到过一些名山。其中有井冈山、南岳衡山、张家界的黄狮寨、虎跑寺旁的大慈山、西湖边的孤山等。而要我立刻说出这些名山特别的印象来，除了些人工肆意的建造，就简直模糊一片。唯有故乡的明山，那少年时跋涉的足迹，虽早被风雨湮没，了无踪迹。可在我的记忆里，仿佛就在昨天，一切竟还是那么清晰明了，像刻盘一样镌刻在我的脑际，任岁月的销蚀，也未能抹掉。那是我少年时代最有趣味，最贴近自然禀性的生活，明山给了我不曾有过的最大的愉悦。
我最初见识明山，也就十一、二岁左右。一般在春、夏、秋三季里，只要是晴朗的星期天，大人们就非常放心、十分乐意地把小“淘气鬼”交给江日亮伯伯带着上明山砍柴。江日亮伯伯身材魁梧，性格勇敢坚毅，一身侠气。在朝鲜上甘岭战役，第二辆冲上上甘岭的坦克，就是江日亮伯伯驾驶的，是大家崇拜的英雄。
那时，还没有沿河公路。凌晨四五点出发，穿过小北街，步入小道，经摇湾塘，沿上山的青石板路直走二十来里，就到了明山的腹地：李家界。放眼望去，叠嶂峰峦连绵不断，把主峰衬托得更加崔巍。山中遍布原始森林，清澈的涧水布满山岭。明山不仅是阻挡北来寒潮的天然屏障，更是当地人们取之不尽，赖以生存的宝库。我在古藤缠道，繁茂的森林里，欣赏薄如蝉翼的阳光穿透漫天枝叶洒在地上的斑驳疏影；嗅着四处散发出陈叶枯枝和葱郁草木混合的幽香；谛听涧水的低吟浅唱；满耳是百鸟的啁啾。那是我稚嫩的心灵，在明山体验到的一种最神秘的感受。大自然的绮丽、静谧、喧闹、和谐，在这生命的默契中，不经意间淹没了你的性灵。
当你把砍好的柴挑出深山老林，来到锃亮青石道旁小憩。肚子在咕咕地叫，赶紧到路边的涧水里洗一把手和脸，解开挂在腰边刀挎上手绢包裹的饭团，狼吞虎咽起来。那喷香的炒腌菜和着米饭，就着沙甜的涧水，直香甜到心底。那清冽甘甜的涧水，仿佛把我每个细胞都浸润了，并慢慢渗入了我的血液里，像母亲的乳汁一样，长久驻留在我心间滋润着我，使我至今都未能忘怀。
明山的禀性是博大而粗犷的。它对谁都是豁达无私的，只要你肯努力劳动和爱护它，就一定能得到绵绵不断的收获，而从不求你回报。明山那深邃未染一点尘埃的自然清澈秀逸的意境，给我留下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，一直栩栩地印在我的记忆里.
在我上高中时，不但有了铁路，沿河公路也一并有了。那时学校时兴开展勤工俭学等活动，我进出明山的日子就更多了。上明山，便改在距县城二十多里的沿河公路旁。这里有一条从峡谷里飞泄而出的溪流，冲过嶙峋河东投入舞水的流里一起奔腾而去。溪壑上建了一座吊脚木屋，开了南杂店，同学们到这里都要买些零食带上。峡谷右边一条陡峭的山路指向峰顶。一条大坝岿然屹立在峡谷的端头，从坝的豁口溢出的流水碎花溅玉般直泄而下。驻足坝上，呈现你眼前的是一片高山平湖。湖的三面高峰耸立，高大的林木一直从湖边延伸至峰顶，湖面碧浪缕缕。湖色与山色融为一体，仿佛巨幅的绿色绸缎从空中铺展下来，在微风中轻柔地飘落。面对这“山静如太古”的沉寂，你不免要吼上两声，但寂静似乎太厚实了，瞬间又消逝于寂静里。沿大坝左侧是一条傍山直入云天的青石板铺就的梯级路。山下是大峡谷，淙淙的溪水，一会儿冲着山崖喧哗；一会儿在芦苇丛中映动着晶莹的光泽；一会儿又静静地潜行在茂密的丛林里。
登临到溪流尽头，拐上一条布满蓬草的羊肠小道，通过茂密的森林后来到一片疏阔的山岭，到处码放着等待搬运下山的木方。在老师的招呼下，同学们开始吃自带的午饭。休息时，同学们在一位伐木工人的带领下，来到能清晰地看到县城的那座山峰。站立在参天松树密布的峰顶，耳边是阵阵松涛声。面南眺望，县城鳞次栉比的房舍尽收眼底。㵲水河像是太白仙翁手里的拂尘，只轻轻一甩，把主城区与王家街、天后宫分隔开。而横亘舞水河上的铁路、公路桥，仿佛是两粒老式衣服上的布纽扣，把东西两区又扣连在一起。当同学们对峰顶那一圈浅浅的斑驳壕沟，显出困惑的目光时，工人师傅给同学们讲述了二十多年前，在这里发生的一场酷烈的战斗：一个侦察班的解放军战士遭遇了土匪的伏击，最后退守到这个山峰，土匪见久攻不下，怕援兵赶到，只好放火烧山，最后全班战士壮烈牺牲。村民为纪念这些牺牲的烈士们，在整座山上植种了松树。我耳听着一阵阵响遏行云的松涛声，眼见这一颗颗斑驳坚硬的躯干，枝叶苍翠如华盖的松林，鲁迅先生的“血沃中原肥劲草”诗句不期然浮现于我脑海。这松树，仿佛是烈士们的化身，每时每刻都在俯视着这座恬静的小城，守护者这片宁静的土地，守护者这里勤劳的人们。
对于明山，我虽没有李白：“众鸟高飞尽，孤云独去闲。相看两不厌，只有敬亭山。”那么高远的意境。可儿时明山呈现给我的深邃、绚丽、雄浑、博大、厚爱，一直深藏于我心底。我为寻到好吃的野果高兴，为攀登的疲惫叹息，为晨露濡湿了衣裳懊恼，为山颠喷薄出的朝阳欢呼，为烈士们的壮烈洒泪……
一别竟三十多年了。明山，是否也经历了与名山一样的遭遇，被人工修造了一番，而失去了先前的自然、质朴？有谁知道我这思念的隐忧呢？我也无奈何，只得在心里默念道：
北郭横亘翠苍然，影入波光㵲水潺。
历尽沧桑鬓发白，魂牵梦绕竟明山。
（保养场 杨福元）